本文來源于人民網(wǎng) 2014-09-17
吳良鏞(1922年5月7日—),江蘇南京人,著名建筑師,中國科學院院士、中國工程院院士。畢業(yè)于重慶中央大學,獲美國匡溪藝術學院碩士學位。曾任國際建筑師協(xié)會副主席,世界人居學會主席。現(xiàn)任建筑與城市研究所所長,中國城市規(guī)劃學會理事長,中國建筑學會副理事長,中國城市科學研究會副理事長,清華大學人居環(huán)境研究中心主任。2012年2月14日,榮獲2011年度“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”。
人民網(wǎng)北京9月17日電(記者 馬麗)2014年首都高??茖W道德和學風建設宣講教育報告會昨天在京舉行,93歲的清華大學吳良鏞院士以《志存高遠 身體力行》為題作主題報告。
報告會由中國科協(xié)、教育部、中國科學院、中國社會科學院、中國工程院、北京市人民政府聯(lián)合舉辦,這是連續(xù)第四年在此舉辦這項活動。
全文如下:
中國擁有博大精深的傳統(tǒng)科學美德。戰(zhàn)國時候齊于臨淄設“稷下學宮”,治官禮、議政事,著書立說,可以說是當時高等學府與文化中心。其中已經(jīng)蘊含了學術爭鳴、百花齊放的學術風尚。事實上,科學作風在中國歷史上一直是提倡的,就當前來講,各個學校制定的校訓都是這方面的至理名言,當然,對學術研究腐敗的揭露也是屢見不鮮,包括中國、外國,說明真正認識并嚴格自律并非容易的事。
今天在座的90%以上都是剛入學的研究生,這是你們人生的新階段,我熱誠地希望你們在思想上也能夠有一個新的境界。我今天在這里不講大道理,因為《科學道德和學風建設宣講學習資料匯編》上有好多文章已經(jīng)將一些道理說的很透了。剛才韓啟德同志又作了很重要的講話。我作為一個建筑學人,自1946年執(zhí)教于清華大學,至今已經(jīng)68年,我只想將一些通過自己親身經(jīng)歷所得到的體會跟同學們討論。
第一,理想與立志。一個人一生不能沒有理想。立志是人生不斷前進的動力。要思考我這一生到底想要做什么?想要有何作為?有何抱負和志趣?想要從事什么專業(yè)?這在中學進入大學時必然要有所考慮,從大學進入研究生時代更需要進一步思考。立志往往并非一蹴而就,而是伴隨著成長的經(jīng)歷、所見所聞所想而一步步頓悟、提升,當然,其中不可避免地會帶有一定的偶然性。我之所以選擇建筑事業(yè),并作為一生追求的方向,是與我青少年時代成長的經(jīng)歷有密切的關系。我1922年生于南京,當時正值內憂外患,中國大地上戰(zhàn)火連連,苦難深重。1937年南京淪陷,我隨家兄流亡重慶,于四川合川繼續(xù)中學學業(yè),記得1940年7月27日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,合川城遭遇日軍空襲,大火一直燃燒到第二天清晨降雨始息。當夜合川城大火沖天,而且狗叫的聲音像哭一樣,我敬愛的前蘇州中學首席國文教員戴勁沉父子也遇難了。戰(zhàn)亂的苦痛激勵了我重建家園的熱望,我最終斷然進入重慶中央大學建筑系學習,以建筑為專業(yè),這是一個開始。隨著自己的成長,認識國家社會的發(fā)展,逐步對建筑事業(yè)發(fā)展的需求也就不斷加深認識,對它的學習研究也就不斷提高。
第二,選擇。一個人一生不知要走多少十字路口,一個彎轉錯了就很難回到過去的志愿,因此道路的選擇至關重要。人生中有太多太多的機遇、變遷,甚至有無限的偶然性,國家的發(fā)展、經(jīng)濟社會的變遷,乃至家庭中細小的問題都會引人轉向,甚至于改變一個人的命運?;仡櫸易约旱慕?jīng)歷,有幾次重要的十字路口:1948年我經(jīng)梁思成先生推薦赴美國匡溪藝術學院求學,1950年學成后,應梁先生信中說到的“新中國百廢待興”的召喚,力辭種種誘惑,毅然從尚為英國盤踞的香港、在軍警挾持下取道回國,投身到百廢待興的新中國建設和教育事業(yè)中,現(xiàn)在想來,如果當時留在美國,便沒有此后幾十年在中國建設領域中的耕耘和收獲;1983年,我年滿60,從清華大學建筑系主任的行政崗位上退下,當時張維校長邀請我前往深圳大學創(chuàng)辦建筑系,我婉拒了他的盛情,堅持和一名助教,在半間屋子、一間書桌、兩個坐凳的條件下創(chuàng)辦了清華大學建筑與城市研究所,到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整整30個春秋,30年中我與研究所的同志們共同開展了一系列人居環(huán)境科學的研究與實踐,當時若前往深圳,今生后期的工作則又會是另一番光景。類似的情況一個人一生不知要經(jīng)歷多少,回顧既往,我自審之所以沒有“轉錯”大方向,很大程度上還是與早年“立志”相關,我很早便立志在建筑與城市的學術領域做一些事,在不同時期,根據(jù)現(xiàn)實條件,作出相應的選擇。
第三,堅持。人生的道路上不可能一帆風順,遇到困難是堅持還是退卻?就我個人經(jīng)歷而言,不論是青少年時讀書求學,還是年長后的研究和實踐,幾乎處處都要面對困難,也難免遭受挫折。年輕人很容易受到挫折影響而氣餒,這里希望大家以宗白華先生講的一句話共勉“不因困難而挫志,不以榮譽而自滿”,這是在他寫的《徐悲鴻與中國繪畫》上的一句名言,要立志、要選擇,在選擇道路上更要有不懼困難的堅持。
第四,榜樣。一個人成長過程中的良師益友會起到重要的影響。我在求學的各個階段都有幸得良師的指點,這是人生的一大幸福。1940年我進入中央大學建筑系后,師從我國建筑領域的先驅鮑鼎、楊廷寶、劉敦楨、徐中等諸位先生;1946年自云南抗日戰(zhàn)場回到重慶,又幸得梁思成先生賞識,獲邀參加協(xié)同創(chuàng)辦建筑系,其間多得梁思成、林徽因先生等言傳身教;1948年梁先生推薦我赴美求學,師從世界著名建筑大師伊里爾?沙里寧,學習建筑與城市設計,獲益良多。除了諸位“良師”還有諸多“益友”作為榜樣。數(shù)學家馮康因獨立于西方系統(tǒng)創(chuàng)始了有限元法而享譽,20世紀40年代初,他與我同在重慶中央大學求學,1946年又回到清華大學任教,他原本在電機系,后轉學物理,又發(fā)現(xiàn)對數(shù)學感興趣而轉到數(shù)學系。數(shù)學的事情我說不了,但是可以談一談從生活的其他方面得到對他的認識。馮康一度喜愛音樂,將圖書館有關古典音樂的著作借出來逐一閱讀,這體現(xiàn)了他即使在業(yè)余愛好上也擁有鉆研而廣博的科學精神,在各方面日漸淵博,最終成為“有限元”方法的創(chuàng)始人之一,獲得國際矚目。植物學家吳征鎰是2007年國家最高科技獎的獲得者,我在上世紀40年代即在清華園中與他結識,當時我們同居住在工字廳,隔院窗口相對。他當時公開身份是民盟成員,在1946年清華大學紀念聞一多被害一周年的紀念會上,他鞭撻時局,我后來參加“教聯(lián)會”的工作,與他多有往來,才初步辨明時局。吳征鎰當時事實上是清華學生運動的領導者,后來去了解放區(qū),解放前夕代表黨組織接收清華大學,并參加中國科學院的籌備等,如果他將這些工作做下去,可以成為優(yōu)秀的領導,但是他選擇回到昆明,繼續(xù)從事植物學研究,主編了《中國植物志》等權威著作,他的一生,參加了革命運動,最終還是回到自己的學術抱負上,取得了巨大的成就。他們在為學、為人、為事中給予我心靈上的感染,至今我敬佩不已。建筑與規(guī)劃專業(yè)內的“益友”更多,在此不再多舉。
以上主要講良師益友的重要性。關于師生關系,我執(zhí)教多年,頗有些親身體會。韓愈《師說》有云:“師者,所以傳道授業(yè)解惑也?!边@是老師最基本的職責。同時他還有兩句話未必引起人太多注意,就是學生可以超過老師,“弟子不必不如師,師不必賢于弟子”,這兩句話無論對教師和學生都非常重要,在學生剛入學的時候,老師可以發(fā)揮比較大的作用,進行啟蒙、指導與引領,若干年后,學生的學識能力不斷發(fā)展,便不只是師生關系,而是學術事業(yè)上的戰(zhàn)友、同道。以我自己的經(jīng)歷為例,有件事值得一提,1999年國際建筑師學會第20屆世界建筑師大會在北京召開,我被委任為大會科學委員會主席,負責起草大會文件,這一任務匆匆落在我身上,當時時間緊迫,又有其他任務,助手中只有一名學地理出身的博士研究生可以幫忙,當時的工作情況是:我每天清早將晚上寫好的稿件交給他,由他白天整理,晚上他再交給我,我繼續(xù)在深夜趕稿,如此往復,終于形成了《北京宣言》,這個文件獲得咨詢委員會的一致通過,并認為超出了“宣言”,所以被定為《北京憲章》,這也是國際建協(xié)自1948年成立至今通過的唯一的憲章。它說明師生共同在重大課題中合作,教學相長,成為共同戰(zhàn)線的摯友,推動學術的發(fā)展。這名曾協(xié)助我的博士生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成為清華大學教授,建筑與城市研究所的副所長。
第五,頓悟。回顧幾十年的學術人生,我深切地體會到科學理論的創(chuàng)新不是一蹴而就的,而是時刻保持對新鮮事物的敏感,不斷注意現(xiàn)實問題與學術發(fā)展的情況,進行知識累積、比較研究、借鑒啟發(fā),逐步“發(fā)酵”,得到頓悟。我的學術道路上有以下幾個頓悟可以與同學們交流。
頓悟一:建筑學要走向科學。我在1940年代,在戰(zhàn)火紛飛中求學,初入建筑之門,學術思想的啟蒙。1948年,赴美求學,接觸到西方先進的學術思想。1950年回國,投身新中國城鄉(xiāng)建設,參與長安街規(guī)劃設計、天安門廣場擴建規(guī)劃設計、毛主席紀念堂規(guī)劃設計等重大項目。這一時期因制度變革、政治經(jīng)濟等局面的變化,有諸多困惑。文革結束后,我滿懷激情再次投身于建筑領域的工作中,希望沖破困惑的迷霧,找到建筑學的方向。1981年,參加文革后第一次全國院士大會,認識到,一方面是雙肩學術責任的加重,另一方面是建筑學專業(yè)必然要向科學發(fā)展,否則難以適應形勢的要求。
頓悟二:從“廣義建筑學”起步,從建筑天地走向大千世界。通過對交叉學科理論知識的涉獵、對古代人類聚落遺址的考察,等等,我認識到建筑學不能僅指房子,而需要觸及它的本質,即以聚居,說明建筑要從單純的房子拓展到人、到社會,從單純物質構成的建筑物要拓展到社會構成。因此,提出了“廣義建筑學”。這本著作今年被譯為意大利文和英文。
頓悟三:“人居環(huán)境科學”的追求,有序空間與宜居環(huán)境?!皬V義建筑學”之后,我仍在從各方面進行不斷探索,希望得到新的領悟,基于對傳統(tǒng)建筑學因時代而拓展進行種種探索及對國外種種城市規(guī)劃理論的研究,逐步理解到,不能僅囿于一個學科,而應從學科群的角度整體探討研究,需要追求一種不囿于過去的新學科體系,1993年第一次提出“人居環(huán)境科學”,人居環(huán)境科學探討如何科學地利用空間,實現(xiàn)空間及其組織的協(xié)調秩序,即有序空間。人居環(huán)境科學始終以人為核心,人應當在空間中安居樂業(yè),所有層次的空間規(guī)劃設計都為人的生活服務,旨在創(chuàng)造適合于社會生活生產(chǎn)的美好環(huán)境,即宜居環(huán)境。
頓悟四:人居環(huán)境科學涉及諸多學術領域,要走向科學、人文、藝術的融匯。全球性經(jīng)濟危機、社會動蕩、氣候變化等問題不斷涌現(xiàn),都推動人居環(huán)境科學變成大科學,這是非常有前途的科學。它將邁向大科學、大人文、大藝術。科學——綠色建筑、節(jié)能減排等技術的研究與應用等;人文——社會科學的融入、對社會中下階層的關懷等;藝術——以人的生活為中心的美的欣賞和藝術的創(chuàng)造等。今年9月初,我在中國美術館舉行了題為“人居藝境”的展覽,將我的書法、建筑、繪畫、速寫等作品進行展覽,我進一步體悟到我們過去所居處的人居環(huán)境以人的生活為中心的美的欣賞和藝術創(chuàng)造,其中蘊含的藝術境界豐富、充實而又深遠,從自然環(huán)境到人文環(huán)境,從個體人的生活到社會的運轉,無所不包又無處不在,這已超出了我從40年代起所追求的建筑與藝術的并行學習,多種藝術門類以生活為基礎,相互交融、折射,聚焦于人居環(huán)境之中,在某一門類中有獨到之心得,都可以相應地在人居建設中有所創(chuàng)造和展拓,這可以說是人居科學研究的一個新領域,其中尚有廣闊的空間待我們去探索、發(fā)掘。
由于建筑設計的事物太龐雜,作為建筑學人,以上所說的是我結合自己學術人生經(jīng)歷的一些體悟,我也很難就自己的專業(yè)領域把今天的大會主題解說清楚。在座的同學們都來自不同的學科,但都應當關心多方面的學術思想的變化,多學科互補、拓展知識面,從而了解時代的發(fā)展與需求。例如,我上面提到的數(shù)學家馮康對多方面的研究均有涉獵、融貫綜合,植物學家吳征鎰既關心國家政治,又專注學術研究。他們都是青年人學習的典范。
對于青年學人,我認為在理性上對科學道德、科學倫理等似乎不難理解,關鍵在于身體力行?,F(xiàn)在社會輿論的各個方面對于科學道德和學風建設的宣傳屢見不鮮,相關的書籍、文章也很多,但是讓人痛心的是,學術不端、學術腐敗的現(xiàn)象仍時有發(fā)生,這些人也許并非對科學道德不理解,而是沒有切實地將之落實到一己的心靈與行動中。因而,我想強調的是,必須志存高遠、身體力行,從經(jīng)典的哲理轉化為一己之行動指南、行為通則,唯有此,才能慢慢地內化為屬于你自己的精神財富,并且會在逐步頓悟中加深體會,并不斷加強信念,持續(xù)前進。
如今,我雖已年逾九十,但仍堅守在教師的崗位上,仍要求自己以一種積極的精神面貌面向未來,隨著年齡日增,必然有些事情由于體力不及等原因已經(jīng)做不了,但是依然覺得當前正面臨著一個大的時代,未來有無限的生機和激情,要促使自己力所能及地不斷探索廣闊的學術新天地,建設美好家園、美麗中國。愿與廣大青年學人一道共勉!讓我們?yōu)閷崿F(xiàn)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奮斗!